手腕上一直有一個玉鐲子,是祖母留下來,由母親為我帶上的。所以雖然從母親那裏來,對我來說卻是代表著某種祖母的東西。
對祖母的記憶有點零散,除了小時候總是把我們幾個小鬼抓去用熱水洗的熱呼呼、亮晶晶之外,大概就是逼我們去睡午覺的時候,他卻一個人在客廳看「玫瑰人生」的片段。長大之後明顯的感覺到父母跟祖母之間有些疏離,所以一直到祖母的阿茲海默症出現之前,關係都是非常淡薄的。所以我對祖母的記憶,有一部分來自父母的轉述。對於父母而言,祖母是一個不斷的對所愛的人付出、渴求、而終究被拋棄的人。這個女人的愛情使代表著一種不健全、而且終究失敗的模式。
在我第一次的親密關係以對方出軌為結局的時候,我的母親憂愁的對我說:我好擔心你會變得跟你奶奶一樣。從此以後,他成為我的魔咒。
聽起來或許很荒謬,但是當我說出「我終其一生,在親密關係中只是尋求不要被甩」的時候,那個擔憂是如此真實。我一面愛著,一面傷害自己。愛著別人並且為別人付出的同時,深信自己就會變成愛的奴隸、卑下而低賤,所以我一面愛著別人,一面恨著自己,然後,就逐漸連自己對別人的愛都開始有著不信任。而別人的愛在我的眼中,則成為美麗的毒藥,美麗但不真誠。「愛情都是現實的,無法根著於你,當他有一天找到更想要的人、當你有一天不符合他想要的樣子,他就會離你而去」。這是一個幻覺,但同時也是一個真實。他的真實在於愛確實有可能會消逝,而他的幻象則在於,當愛你的人真的來到你面前時,你會因此而恐懼讓愛真正的進入你。
我逐漸理解到這是一個來自家族的印記。祖母的愛情模式過於傾斜,造成家族中其他人的陰影,想要被愛而無法獲得的陰影讓他們用一種不平衡的態度看待這個女人和愛情關係,並且將這樣的價值觀傳播到子女身上。母親是一個堅強的人,但同時也是一個充滿恐懼的人。在他年幼時家族中複雜的婚姻關係讓他不再信任男性,「男性都是花心的、浮誇的、被美色所引誘的(就像我的父親一樣)」這是我從母親身上獲得的訊息。基於恐懼與憤怒,她選擇了一個愛她比較多、甚至在她的觀念中過於怯懦、無法有所作為的男人作為伴侶,以保障自己不需要面對這些事情。
在這些事情逐漸被揭露出來的時候,每當我試圖聲明「沒有人愛我」時,都會感覺到這些覆蓋其上的信念像是一個沈重的蓋子,蓋住了底下的真相。它同時製造了一個邊界,就像過去人類所相信的「平板地球」的邊陲,即將落下而下面儘是虛無的感受。而我逐漸了解到「這不是真的」。每次當我去踩踏那個信念的蓋子,它發出的空洞的聲音讓我知道那底下還有別的世界,一個當別人愛我的時候,愛可以不伴隨著恐懼流進來的世界,一個當我走到邊陲的時候,就會看到愛的路仍然繼續延續下去的地方。
我不會砸毀我的手鐲、也不會責備我的母親、祖母、或任何人。我只是想要丟棄這個印記,讓來自家族的哀傷可以結束。我既不是我母親、也不是我的祖母,我想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超越恐懼愛的幻象。